文/温培雅

　　乍暖还寒的春夜，晚归的时候我会走着回去。穿过学校的家属院，到对面的小店吃一碗面。滚烫的汤底浓白如奶，素简的配菜点缀其中，细润的面条软硬适中，一碗下去，心就温暖了很多。然后带着这股暖，从北至南穿过所住的小区，走过很多棵枝繁叶茂的香樟树，回到安静的家。深夜大啖碳水化合物，固然生出罪恶感，但还是抗拒不了一碗面的诱惑。食欲在，恐怕就不算是老了吧。
　　一碗小面，鲜香里蕴含着一个城市的生活作料，热气里蒸腾着无数人跌宕起伏的一生。香港TVB剧中有一句亲人和爱人经常说到的经典台词：“你饿不饿，我给你煮碗面吧！”一碗面的温度，就像家的包容，可以恰到好处的熨帖疲惫的身心，远胜一切飨宴。哪怕是在觥筹交错的饭局中，任满桌姹紫嫣红上遍，最后抚慰那空落落的心和肠胃的，还是那一碗热汤面。
　　一碗面就撑起了所有的江湖故事。北宋文豪苏轼从京城贬官到南疆边陲，饱受流离之苦。他在被贬至海南时，在广西的梧州与藤县之间正好遇见被贬至雷州的弟弟苏辙。难兄难弟相逢异乡，一怀愁绪无从诉说。荒郊野外没有美酒佳肴可以践行，正好路旁有一家卖汤面的小摊，于是兄弟一起吃面果腹。路边苍蝇馆的大众吃食自然不能与自家府中小厨房的精美肴馔相提并论，苏辙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一副难以下咽的愁苦之状。苏轼风卷残云般很快把面条吞下，看着苏辙大笑曰：“难道你还要去细细咀嚼品味它的味道吗?”与苏轼“不嚼面”的豁达相比，苏辙的“难下咽”才是普通人面对磨难时的正常心态——一碗面看出了两兄弟对人生的不同态度。
　　出生在勋贵之家的张爱玲，曾经在拥有上海半条街的豪宅里生活，足迹遍布圣玛利亚女校、开纳公寓、爱丁顿公寓、重华公寓和卡尔登公寓，这是她成长的文学地图，也是源源不断创作灵感的生发地。晚年的她旅居美国，深居简出，对上海的最好记忆却是一碗蟹黄面。小说里关于爱情的美好想象，到头来不过是面对面去吃一碗蟹黄面，唇齿间留下的那一抹鲜香。她的美好时代，以民国的一炉香开篇，用尘世的一碗面收尾。
　　一碗面看似简单，想做好很难。汤头要鲜，汤面结着一层黄黄油脂，散发葱香的鸡汤最佳；配料要全，简则红番茄、青芫荽、嫩油菜、细粉丝、黄花菜、绿葱花，繁则龙虾、蟹黄、松茸、牛腩，简奢由人、各美其美；外观要好，面条平整鲜润、配菜平仄有度，有架子有腔调；口感要爽，根根面条吸足汤汁生龙活虎，一口下去筋道利落。一碗面包罗万象，但是对忙碌的人来说，一勺热汤、两根小葱、一把挂面，也可做成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足可抵挡晚来风急。至于追求味道，这就是先生存后生活的范畴了。人在饥饿的时候，只有对食物的渴求一个欲望；而在吃饱后，会滋生出无数的愿望。
　　一碗面，虽然是美食界的低配，但有时候却是爱的最高配了。从词不达意的少年到言不由衷的中年，只有一碗面穿肠而过，带来实实在在的饱腹感时，才会真正意识到，我们在热烈而赤诚地活着，正如一棵深深扎根于大地的树木，从未停止过向着蔚蓝天空无限伸展的努力。平凡的幸福，就从今天晚上一碗最简单的小面开始吧。